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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的這幾篇文章是一份指南,旨在幫助你了解思維港的定位:學習哲學的意義究竟何在?
有些人對哲學抱有期待,認為它可以培養邏輯思維,甚至提供人生智慧和心靈安慰;有些人則相反,認為哲學只是脫離生活的艱澀理論,甚至是毫無意義的詭辯。儘管這些觀點各有其道理,我想透過幾篇文章,從我認為更加合適的視角,初步回應關於哲學意義的問題。
第一步,我們需要澄清——究竟什麼是哲學?
哲學(philosophy)一詞源自古希臘,是一個複合詞,字面含義是愛好(philein)智慧(sophia)。這個語言特徵提醒我們注意一個歷史事實:在哲學被創造出來之前,古希臘已有描述人類智慧的概念,其歷史比哲學悠久得多。直到公元前四世紀初,才出現了一批新型態的思想家,他們有意將「智慧」轉變成「愛好智慧」,以此錨定自己的事業,並將之視為人類思維的重要型態。
根據學者的考究,智慧(sophia)最初指的是人在手工技巧或政治事務方面的精通與審慎。希臘七賢(sophoi)是這方面的典型例證。當我們查閱他們的生平,會發現這些以智慧聞名的人都是活躍的政治家,例如雅典的立法者梭倫。就連在蘇格拉底的時代(與梭倫相隔一個半世紀),當他試圖尋找有智慧的人,他前去探訪的也是政治家、詩人和工匠。可以說,在古希臘文明的早期乃至盛期,這種仰賴經驗積累的實踐智慧,主導著人們對於智慧的想像。
但這不是哲學。亞里斯多德在《形上學》的開篇就指出,哲學不是那種熟能生巧的技藝型智慧,而是由好奇心所驅動的心智活動:「哲學始於驚奇。起初是對身邊的困惑感到驚訝,然後逐步擴展到更大的問題,例如月亮和太陽的變化、星星以及宇宙的起源。這些驚奇與困惑使人意識到自己的無知。為了克服這種無知,人開始渴望智慧。」這股渴望,使得「愛好」(philo-)成為了哲學的前綴詞。哲學表現為一種愛的經驗。
據說當年,亞里斯多德是因為讀了柏拉圖的《會飲》,深受哲學精神的感染,才決定投身哲學。而在《會飲》中,柏拉圖正是透過愛慾精靈厄洛斯(Eros)的誕生神話,巧妙地勾勒了哲學家的形象:
故事發生在美神阿芙蘿黛蒂出生的那天。當時,天上的眾神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,富足之神波洛斯(Poros)也前來參加。酒酣耳熱之際,波洛斯漫步至宙斯的花園,倒頭睡著了。此時,貧困女神佩尼亞(Penia)走進了花園。看到波洛斯醉倒在地,佩尼亞靈機一動,決定利用這個機會。她悄悄靠近波洛斯,與他共眠,從而懷上了厄洛斯。
出生後,厄洛斯同時具備雙親的特質,介於真正的匱乏與富饒之間。作為貧困女神的孩子,厄洛斯總是赤著腳,無家可歸,充滿需求。作為富足之神的孩子,厄洛斯對自己缺乏的東西充滿勇氣與謀略,是個厲害的獵手。厄洛斯的雙重性質刻畫了我們的日常經驗:欲望總是與自我匱乏的感受以及追求富饒的動力相互伴隨。正因為匱乏,所以才充滿渴望;而當事物真正到手,欲望也就隨之消散了。
此外,由於厄洛斯在阿芙蘿黛蒂生日那天投胎,他的渴望總是指向美麗的事物,特別是智慧:「智慧是最美麗的事物之一,而厄洛斯是對美麗事物的愛,因此厄洛斯必然是熱愛智慧者(philosophos)。作為熱愛智慧者,他介於智慧與無知之間,而這正是因為他的出生——他有一個有智慧、有辦法的父親,以及一個沒智慧、沒辦法的母親。」
在柏拉圖看來,真正的智者不會渴望智慧,因為他已經擁有智慧;相反,真正的無知者也不會渴望智慧,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無知,反而誤以為自己擁有智慧。唯有哲學家,作為智慧與無知的孩子,既認識到自己的不足,也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一股自我提升的渴望與力量。
這個神話留下了一個解讀的空間:作為愛好智慧的人,哲學家是否有可能獲得智慧?這個問題的答案,取決於我們對智慧的理解。我想暫且擱置這個問題,因為我更加重視的是哲學活動背後的人性動力,以及這個動力所標誌出的西方思想的轉變:在一個重視經驗積累的傳統中,出現了一種強調困惑、好奇與慾望的新思維模式。用一個略帶刻板印象的比喻,這是從長者思維到青年思維的轉變。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,在柏拉圖的作品中,能夠與蘇格拉底進行深入對話的大多是年輕人。
這個文本現象還指向了另一個原因——與哲學的意義問題更為相關,也是下一篇文章將會涉及的主題。蘇格拉底之所以與年輕人交談,是為了迫使他們反思自己的生活:他們即將長大,為自己未來的生活方式做出選擇。
蘇格拉底說:「未經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」,這揭示了哲學背後的人性動力的歸宿。哲學所要考察的對象不是遠離生活的事物;即使是仰望星空的哲學家,他們想要了解的也是人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。哲學的核心,終究在於人的生活。
Art Credit: Eye Miniatures, ca. 1790-1810, courtesy of the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.